【赠别北卡:进化和信仰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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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从喧嚣杂乱的纽约,来到宁静清秀的北卡做一年访问学者,颇有耳目一新、天上人间之感。期间经常与家人一起参加华人教会活动,更觉亲切温馨。然而,自我介绍之际,我总有些难言之隐。因为我的研究和教学领域是进化生物学,而众所周知,不少教会人士对进化论颇有微词。于是,尴尬之中,大凡支吾堂塞了事。
也有数次,与朋友略作探讨。如今即将回职纽约,把与家人朋友关于进化论和宗教信仰的讨论,及自己读书和听讲座的心得,述诸文字。一来与有兴趣的人士探讨当代进化生物学,二来也算临别之际赠予北卡的一份谢礼。
争议简史
其实,许多西方虔诚的基督教和天主教人士,从我的研究生时期的导师,到美国科学院院士进化生物学家兼神父Francisco Ayala(1)、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院长兼福音信徒Francis Collins(2),直至前罗马教皇保罗二世(3),都把生物进化作为一种自然现象而包容接纳。在他们身上,进化科学和宗教信仰,不仅不相互冲突威胁,反而相互吸取灵感和动力。科学和信仰,成了一种有机而充满活力的精神追求,而不是一成不变的定理和教条。
然而,美国新教的有些宗派与进化生物学的对立冲突,从1860年Asa Gray的一篇书评引进达尔文《物种起源》开始,一百多年来从未休止。他们从中学生物教程入手,欲以创造论取代生物进化理论。虽然反进化论运动在许多学区常有胜绩,然而一旦受到起诉,在各级联邦法庭包括最高法庭上,俱因违反宪法第一修正案中的“政教分离”原则而败诉。然而他们并不气馁,写了一些基于创造论的生物学教科书,建立了一些独立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和生物研究所。在法律策略上,为避“政教合一”之嫌,创建了一些新术语,把上帝和圣经在另类生物学中隐藏包装起来。创造论先后被改称为“科学创世论”(Scientific Creationism)、“智能设计论”(Intelligent Design),到如今的“特殊创造论”(Special Creationism),承认微观进化而否认人类的进化起源。在2005年末的宾州教科书案中,家长起诉学区委员会将基于“设计论”的生物学教科书引入教程。原告出示的一个证据是,在起草另类生物学教科书时,其作者把“创造(create)”一一以“设计(design)”取代,这使法官无法接受被告方称没有宗教意图、纯属学术争议的辩护。
这些宗教人士对进化理论的执着抗争,其实情有可原。其一,可能是因为人们对无法目睹和验证的进化现象陌生怀疑而多有误解。而最根本的,大概在于进化生物学把人类的起源作为一种自然现象来研究,而与三大单神教(犹太、伊斯兰和基督教)中的创造论直接冲突。于是进化论被一些保守人士看作是对他们信仰的根本否认,和导致现代社会种种问题的根源。无可否认,历史上人们对进化理论的一些不严格、不科学、至少是不成熟的延伸和扩展,直接带来了十九世纪斯宾塞的“适者生存”口号下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带来了二十世纪“雅力安民族至上”论下的法西斯种族灭绝政策,也带来了“促进社会进化”旗号下的专制性社会主义政体。然而不难看出,这些其实是生物进化理论在社会学中的滥用,而不是进化科学本身。如同许多宗教人士认识到的,一个信仰,其实无须建立在某时某地某个自然科学现象或理论(如“地心说”或进化论)的对还是错之上。
进化与华人
中国没有与达尔文学说势不两立的宗教传统,加之近代饱受列强欺辱,所以当严复1897年将郝胥黎的《进化和伦理》(Evolution and Ethics)译注为《天演论》发表后,达尔文学说在近代中国的传播如野火春风。一时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成了全民族自强自救的共同呼声。胡适因之而改名;鲁迅著《人的历史》而开始他的文学生涯。然而,如中国思想史学者李泽厚(4)和浦嘉珉(5, 6)所言,中国引进吸收的,其实是社会达尔文主义。
直到今天,国家独立昌盛了,但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等社会达尔文主义观念,仍深入人心。适者生存,上成为民族主义和贫富差距日增的理论依据,下则在民间滋长为富不仁、贫者自惭的社会心态。也许正因为缺少基督信仰与之抗衡,社会达尔文主义得以在中国一百多年来畅通无阻、遗害无穷。而郝胥黎原著的主旨,即用良知和伦理来抑制人的动物劣根性,反而鲜为人知(7)。
也许出于对当代中国伦理不昌的不满和反抗,许多华人基督教人士很容易接受美国保守人士对生物进化的理解和立场,听到“进化”就反感,谈到“达尔文”就批判,无意中把生物进化科学与社会达尔文主义划了等号,在接受新的信仰之际,把“洗澡水”连同“孩子”一并倒出了个人信仰的大门。
进化是一棵树
人们对生物进化的最大误解之一,就是把生物进化科学与其社会学外延混为一谈。然而,撇开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危险和幼稚不谈,人们对进化科学本身,也确有不少迷惑和误解。
比如人们常说,“进化只是一个理论和假设,而不是事实”。其实,有哪个科学理论是终结理论和事实?生物进化作为一种自然现象,现在被人们广为接受认可,是因为进化理论是对至今所有的、从分子到细胞到形态到行为再到化石数据的最简单的解释。即使如此,科学家们大多接受Karl Popper的统计学式的科学方法论,意识到科学的局限性,在于任何一个理论或假设只能被“证伪”(falsification)或“强化”(corroboration),而永远不能被“证实”。关于生物进化机制的理论,达尔文基于的是错误的“混血遗传”理论。孟德尔的“颗粒遗传”律被发现后,达尔文的自然选择说被加以修正,继而二者合一形成“新统一理论”(Modern Synthesis)。直到如今,它仍不失为进化生物学的主流学说。然而,没有一个科学家能说自己的理论是即成事实,更不能说是终极真理。
人们也常说,“进化是历史,不可能被实验证明”。其实,从爱滋病到SARS到禽流感,病毒和细菌的天然进化,天天发生在我们的眼前。再者,科学研究也同样适用于历史性问题的验证。宇宙、太阳系包括地球的起源、大陆漂移、沧海桑田,都发生在人类起源和文字记载之前,无人目睹,更无法做实验验证。人们之所以接受这些科学解释,同样是因为科学的实质,并不只限于实验验证,而在于追求自然现象的最佳和最简洁的认知模型。搞科学并不一定就是做实验。
人们又常说,“进化论缺少人猿之间的过渡性化石的证据”。其实,新的化石、新的人猿分子同源性和新的动物行为等数据的不断涌现,把直立行走、工具制造、高脑容量、甚至自我意识和同情心等性状的人类特一性,都一一否定。所以,所谓的“过渡性”或“断层”化石,如果指的是既具有人类又有猿类的形态或行为的物种,那么,这些动物大多早已在化石和现存动物中存在。至于人类的特征,许多科学家认为应该是语言和符号化(symbolic)思维能力,而这些能力的产生都还是科学之谜。
人们对进化的最常见的误解,是将其描绘成一个阶梯式的、由“低等生物”逐渐变成“高等生物”、再变成人的过程。但事实上,所谓的“低等生物”如细菌原虫并没有消失灭绝,而与所谓的“高等生物”包括人类并存而且互相依赖。所以,进化过程并不是一个攀缘阶梯的过程,而更象一棵大树,是一个从同一根基不断生长出新枝新叶的、越来越多样化的过程。现存的所有物种从同一祖先各自分化而来,他们相互之间好比是“堂兄弟”,而不是“子孙”关系。
如果我们能调整思维习惯,用一棵树代替一个阶梯作为进化的模型,那么,许多误解疑问大概就会迎刃而解。比如,人和猿之间的关系,因为不是两点一线,也就无所谓“过渡”或“断层”问题。大概也不再会有“为什么现在的猴子不进化成人”之类的问题。因为现代人类和现代猿类,享有共同远古祖先,但两者谁也不是谁的祖先。
关于进化的机制,人们常问,“随机的DNA突变,怎么可能演化出人类?”这个疑问大概与人们对进化时间的错觉有关。如果说地球生命起源有40亿年的历史,在“阶梯式”进化模型中,这就是生物进化时间的极大值。而在“树式”进化模型中,因为每一个生命都在并行繁衍、每一个DNA分子都在代代突变,进化时间之深远,变化机会之多之广,其实几近无限。若考虑到时空的浩瀚,更兼之有方向性的自然选择,人们大概就不会把现代智人的出现,当作一个小概率的奇迹了。
事实也差不多如此。当代人类学发现,我们其实只是一百万年以来,许多先后走出非洲的智人宗系中的一枝。其他的宗系,如曾经遍布欧洲的尼安德特人和抵达亚洲的爪哇人和北京人,有的曾经与我们共存,但现都已灭绝。2010年,科学家们基于化石中幸存的一点DNA,成功地解读出尼安德特人的基因组序列,并惊人地发现,当代人带有源自尼安德特人的古老基因(8)。这个分子证据,为尼安德特人与当代人并存期间曾有遗传杂交这一假说提供了有力的支持。
总之,进化是一棵不断多样化复杂化的参天大树,而不是一个越走越窄的独木扶梯。科学的使命,不在于去追求发现所谓的“事实”或“永恒真理”;而在于在新证据面前,敢于并乐于对“临时真理”不断地自我否认和修正。相反地,信仰更需要的是信心,而不是证据。所以,追求永恒真理或大彻大悟、天堂或净土等境界的使命,大概也只有信仰和宗教才能承担和胜任。
结语: 适者未必生存
毋庸置疑,科学还远未能解释人类的一些最基本的疑惑(如宇宙起源、生命起源和人类起源),或根除一切疾病,或战胜一切自然灾害。更何况,人生无常。如“混沌学”(chaos)原理所喻,巴西雨林中一个蝴蝶的振翅,可以带来美国的飓风。人生、历史和进化过程,都可视为一个先期事件对后行进程具有决定性、但又无法预料结果的“混沌系统”。现代进化理论把遗传漂变、甚至陨石坠落等随机机制,放在与自然选择同等甚至更重要的位置上。即使自然选择本身,也充满了不可预测性: 强盛不可一世的“适者”(如恐龙),也许会残留一点遗迹(如在鸟类中),但终难免成为历史的注脚。恰如《圣经》所言:“捷者未必胜跑,强者未必胜战”[9]。
可见,如许多基督徒兼进化生物学家所认识到的,进化科学包括自然选择机理, 与宗教信义并不是那么水火难容、不可调和。再者,科学再发达,岂能取代文学、艺术、宗教信仰等在一个无奈不测的混沌世界上,安抚心灵、指引人生和唤醒良知的职责?所以,宗教人士们没有必要抵制进化科学,把自己的信仰,寄托在科学家们明天找不到下一块人类进化史的化石,或找不到人类与其他动物的DNA更多的同源性的幻想上。如果我们自己是生物医学研究者,每天用白鼠、果蝇甚至线虫、酵母作人类疾病的模型,就更没有必要回避无视人类和其他地球生物同宗同源、一脉相传的历史和原理。
生物进化原理是一切生命科学的基石。没有进化观,生物学就变成无章无序的表象描述和堆砌,从而蜕化成化学甚至物理学的一个分支。作为一名生物学研究和教育工作者,作为一名家长,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我们不要把信仰和科学对立起来,在教育孩子时不必否定或避讳生物进化原理,以免误导和妨碍他们生物和医学知识系统化和原理化的过程。
愿我们的科学理念和道德信仰,一同如北卡的参天松树,常青挺拔。
秋 明
原文于2011年春北卡教堂山;修改于2023年春
鸣谢: 作者感谢与妻子的探讨和她的校阅。作者感谢美国国立进化科学综合研究中心(NESCent)的支持。
引文:
1. Ayala F (2007) Darwin's Gift: to Science and Religion (Joseph Henry Press).
2. Collins F (2007) The Language of God: A Scientist Presents Evidence for Belief (Free Press).
3. Pope John Paul II (1996) Message to the Pontifical Academy of Sciences On Evolution.
4. 李泽厚 (2008) 中国近代思想史论 (三联书店).
5. Pusey J (1983) China and Charles Darwin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6. Pusey J (2009) Global Darwin: Revolutionary road. Nature 462(7270):162-163.
7. 赫胥黎 (2010) 进化论与伦理学(全译本) (附《天演论》)(北京大学出版社).
8. Green RE, et al. (2010) A draft sequence of the Neandertal genome. Science 328(5979):710-722.
9. Ecclesiastes, 9:11——“The race is not to the swift, nor the battle to the 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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